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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之刃

  回老家去看父母,听说马刚劳改回来了,我就顺便去看了看他。马刚是我小学同学,小时候和我关系很好,但我外出上学,工作以后,就见得少了,关系也淡了。尤其是后来,他被判了十几年的刑,到外面去服刑,更没有机会见面了。这些年,我几乎忘了他,有时回老家去,才会想起来,想着十几年的刑期,是很漫长的,不知他啥时候才能出来。他当年的罪行是坐实的,不是冤案,不会改判。他家里也没人给他跑门路减刑,他只能服满刑期,才能出来。真没想到,转眼间,十几年就过去了。  我这样想,有些不好,对马刚来说,十几年时间,那可是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他父母没有熬到他出来,先后去世了。他家的房子也熬不住,几间土坯房,早就塌了。马刚回来后,只能住在弟弟的房子里。弟弟一家人早几年搬到县城里去了,空落落的大院子里,只住着马刚一个人。  我进去的时候,马刚正在给一只山羊梳毛。  我是农村长大的,见过放羊喂羊的。夏天的时候,把羊赶到河边给羊洗澡的也见过,但给羊梳毛,还真是第一次见,心里有点吃惊。马刚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进去,头都没抬,继续蹲在那里给山羊梳毛。他手里拿着一把人梳头的那种木梳,慢慢地梳理山羊的毛发。山羊的胡子已经梳理过了,显得松散、飘逸,身上的毛只梳理了半边,白中泛黄的羊毛,打着顺溜的卷儿,像是城里女人烫染出来的头发。马刚一手搂着山羊的脖子,一手正梳理着山羊另一边的毛发。羊毛穗子粘结了,梳子梳不下去,他就啐一口唾沫,沾湿了梳子往下梳,像早年间大人给孩子梳头发。他专心给山羊梳毛的样子,还真像是给他的孩子梳头。我走到跟前,马刚都没有转脸看我。倒是那只山羊感觉到生人近前了,扭过头来,看着我,眼中一片漠然的神情。另外几只羊也扭头看了看我,嘴一蠕一蠕地继续反刍。  我只好开口问,忙着呢?  马刚这才抬头撇了我一眼。他也许是认出我了,放开那只羊,站起身来,但他没有看我,还是看着那只羊。  那只山羊似乎被看得不自在了,忽然扭动身子,使劲抖起了身上的毛,抖得浑身乱颤、羊毛乱飞。抖完毛,它又抬起后腿,挠了挠脖子和身子。很显然,对它来说,人给梳毛,它还是有些不自在,自己抖、自己挠更感觉舒服。挠完了,它还岔开后腿,塌下屁股,尿了一泡尿,这才惬意地甩着尾巴,走开了。山羊的尾巴小,又翘起来,遮不住屁股,我们那里就叫没羞没臊的山羊。  山羊当然不会知道羞臊,倒是我和马刚有些尴尬。  我问,回来了?他唔了一声。我又问,啥时回来的?他还是唔了一声。我感觉他是没有认出我来,就报了名字,他这才给了我个正脸。  马刚比我大三四岁,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又在监狱里熬煎十几年,我想着他会显得比常人要苍老,但他只是腰佝了,脸上却没有显出老相。看着显年轻,但又看着有些怪怪的。他脸色灰黄,脸皮有点干巴,还有几处白癣,这些似乎不算很怪,但总觉得哪里不顺眼。对了,没有胡子!他嘴唇周围、下巴上,都没有胡子。不是刮干净了,而是压根儿就没有,连一点胡茬都没有。正是因为没有胡子,他的脸上就觉得怪怪的。我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  他也似乎感觉到我在看着他,身子颤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他从上小学三年级那件事后,就一直害怕看人,更害怕被人盯着看。  上三年级的时候,我八九岁,马刚十二三岁。马刚上学晚,又连着留级,就和我同班。他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大、个子最大的,我是年龄最小、个子最小的。虽然年龄个头相差较大,但马刚和我关系最好。马刚跟我好,最初是为了抄我的作业。他不爱学习,最愁写作业,每天都拿我的作业本去抄。他一点都不想动脑子,一字不落地抄。我写对,他就抄对了;我做错,他就抄错了。这样,老师就看出来了,揪住他问。他倒不会撒谎,老老实实承认了。老师打他,连带着骂我。挨打过后,他还是照样抄。老师找来他父亲,他父亲是村上的羊把式,手里常拿着个羊鞭。来学校里,羊鞭还拿在手上。听老师说马刚不好好学,抄作业,他甩起羊鞭就抽了马刚两三下,鞭子抽在马刚腿上,马刚像受惊的兔子样跳起来。也许是父亲没有狠劲地打,马刚没有哭,只是两手摸着腿子,歪嘴吸着凉气。他父亲作势还要打,老师挡住了。马刚的父亲似乎气不过,往空中甩了几声响鞭。鞭稍在教室里炸响,比鞭炮的声音还大。我们听了,都叫起好来。马刚父亲来劲了,给老师说,他要是再不好好学,你给我说,我看一顿鞭子不抽死他。说完,又冲着马刚甩了一下响鞭,这才走了。马刚挨了父亲几鞭子的事,我们都没在意,这样的事都见惯了,哪个娃娃还不挨父母的打,老师的打。父母打了,老师打了,也没啥可羞的。倒是马刚父亲甩出的响鞭,叫我们羡慕不已。都给马刚说,鞭子甩得那么响,你大好厉害呀!还问马刚,你大给你教了吗?你会甩响鞭吗?马刚这会儿也忘了疼,得意地说,当然会了,哪天我拿来我大的鞭子,甩给你们看。我们都等着马刚甩响鞭,可他父亲的羊鞭不离手,马刚一直没偷上。过了好些天,还有人问,马刚说,等着吧,再过几年,我当了羊把式,那鞭子还不是我的吗?我们那时候,并没有觉得马刚的话有啥好笑,当羊把式有啥不好。反倒觉着,马刚赶着一大群羊,甩着响鞭,走在山路上,那样子真是威风得很。  马刚自己,大概认定了以后要甩着响鞭放羊,也就不好好念书。他书念不好,玩起来样样在行。滚铁环、打沙包、踢毽子啥的,谁都比不上。他还会自己做玩具,尤其是毽子做的好。我们那时候玩的是羊毛毽子,就是两个铜钱摞起来,铜钱中间的方孔里栽上羊毛,用羊骨打上楔子。马刚的毽子好,主要还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到处跑着放羊,能捡到又大又厚实的铜钱。他父亲赶着一大群山羊,能剪到又粗又长的羊毛。所以,马刚做出的毽子,看起来顺眼,踢起来稳当。他一口气,能踢好几十个。踢完了,他小心地收起来,铜钱摸得油亮油亮,羊毛也梳得顺顺溜溜。谁想借他的毽子踢,都不行,除非他情愿踢的时候,才拿出来踢。谁要是不小心把他的毽子踢歪了,或者是踢掉了毛,他就粗声大气地骂起来。  他那时候已经开始变声了,声音粗嘎嘎的,上嘴唇的绒毛也开始有点变黑了,有了男子汉的模样。这也叫我们很羡慕,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当成我们的头儿。玩抓坏蛋,他扮演民兵队长;玩打鬼子,他就扮演李向阳。村里演过样板戏《杜鹃山》,我们自己也模仿着演,马刚就扮演雷刚。他站在打场的石磙子,做出个英雄的姿势,唱:怒火烧、热泪淌……我有罪、罪难偿,九江水洗不尽悔恨悲伤……为什么我雷刚一错再错,屡遭挫伤,屡遭挫伤?歌词唱得并不全,意思也不明白,只是觉得他唱得好。因为他嗓门变粗了,能唱出那种味道,我们其他人,声音还跟小鸡似的,根本学不像。  他不光是嗓门变粗了,胆子也越来越大,经常偷偷到清水河去耍水。清水河本来水不深,刚过人膝盖,但河槽最深的地方,能没过人头顶。尤其是到了夏秋季节,河里时常会发大水,上游哪里下了雨,河里突然就会出现洪水,耍水的娃娃就会被冲走。洪水过后,河里也会积下淤泥,不留神陷进去,也会要命。村头还有个涝坝,涝坝里集的是雨水,是饮牛羊牲口的。水不是很深,但也有淤泥,也淹死过人。所以,家里父母,学校老师都严防娃娃耍水。说是严防,咋能防得住呢?我们还是偷偷地去耍。家长知道了,拳打脚踢的;老师知道了,教鞭也照实地打。都是怕娃娃出事。但娃娃爱水,见了水,就把老师的教鞭和家长的拳脚都忘了。小些的娃娃,偷偷到涝坝里耍水;大些的,就到清水河去耍水。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马刚喊我到清水河去耍水。他不到涝坝里耍水,是怕他父亲赶羊到涝坝里饮水,发现了他。更主要的是,涝坝在村头,经常有大姑娘小媳妇走过,脱光了衣服耍水,他怕羞。  他真的知道羞了,不光是在女人面前,在我面前也怕羞了。到河边脱裤子的时候,他背转过身子。下水前,两手护着裆部那里,到水里面,才放开手。耍到高兴了,他才忘了羞,有时候就面朝我站起身来。他站起来,我才惊讶地发现,他下身那里,也开始长了毛毛。我低头看自己那里,啥也没有,这倒叫我感到有点羞。  我们两个人正耍到高兴处,班长领着几个同学来了。他们悄悄地来到河边,把我们的衣服抱走了。我和马刚百般哀告,班长不给。马刚许诺,给班长栽一个最好的羊毛毽子,班长不给。马刚威胁班长,说过后揍死他,班长还是没给我们衣服。班长说是班主任老师叫抱的,叫我们找班主任老师去要。  班主任姓黄,我们那里把“黄”读成“杭”,我们就叫他杭老师。黄老师最初听不惯,给我们纠正,黄,黄色的黄,黄米的黄。我们读,杭,杭色的杭,杭米的杭。黄老师看纠正不过来,就任由我们叫他杭老师。黄老师看着面善,不经常打学生,但他会想着法儿整人。比如说,谁要是作业没完成,他就罚你在院子里写。院子里划出一大块地方,用炭棒棒写,啥时候写满才算。院子里冬天冷、夏天热,再加上老师同学指指戳戳的,人就受不了。谁要是上课不听讲,他就罚站,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凳子上、桌子上。站在高处,你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都不行。为了防止我们耍水,他又想出了抱走衣服这一招。  衣服被抱走,我们就没办法了。这会儿回去,父母在家里歇晌,那是找打。再说回去了也白搭,就那一身衣服,没有别的衣服可穿。就这样光着身子回学校,那还不叫人笑话死。我们只能在水里磨叽着,到快上下午课了,我们只能出水。还是马刚年龄大些,想出了一个办法,全身上下糊了一层稀泥。我还糊得潦草些,马刚把头脸都糊了,尤其是下身那里,糊得更厚。糊了一身泥巴,就像穿了衣服,我们这才猫着腰,偷偷跑到学校外面,藏在墙角下,等上课铃响过,老师学生都进教室了,才悄悄地溜到教室门口。在教室门口猫了一阵,马刚叫我喊报告,我就喊了报告。黄老师开门出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呵——呵——,呵呵,呵——地怪笑了几声,把我们揪进教室。教室里也暴起哄堂大笑。笑声忽然又戛然而止。是老师的目光朝下面一扫,把学生的笑吓回去了。老师和法官一样,学生哪有不怕老师的。我和马刚本指望老师会把衣服给我们穿上,用教鞭揍一顿,我们已经做好挨揍的准备。但黄老师没有给我们衣服,也没有揍我们,只是叫我们站在讲台的一角,就那样光着身子站着。黄老师继续批改作业,叫学生们自己做作业。学生们假装写作业,眼睛看着我们偷笑。  我们班是复式班,三年级和一年级同在一个教室。三年级十几个,一年级二十几个,四十几双眼睛看着,尤其还有女生,叫人感到很不自在。我们弓下腰,垂下头,双手护住下身,羞缩成一团。黄老师像神仙一样,并没有抬头,却似乎看见了我们的举动。说,站直了,立正,两手并拢。我们已经习惯了老师的口令,听到口令,自觉地就站直了身子,垂下了手。教室里又响起一阵窃窃的笑。黄老师这会儿似乎默许了下面的笑,继续埋着头,批改作业。同学们被老师的默许鼓励了,更加大胆地看着我们。  由于两手垂下,羞处便暴露无遗,好在还糊了稀泥。也正因为糊了稀泥,那里更显得夸张、丑陋,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在夏天的热气,我们的体温,还有同学们的目光灼烤下,稀泥很快就干了,像失水的土地那样龟裂了。泥巴一片一片翘起来,随着身子的颤抖,一片一片往下掉。我觉得心里有啥也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马刚身上的泥巴糊得厚,掉得更厉害,有一片泥巴粘在下体的毛毛上了,一晃一晃的,同学们嗤嗤地笑出声来。马刚突然抽泣起来,紧接着鼻涕眼泪,还有尿,一股脑儿涌出来了。  同学们一下子收住了笑,瞪大眼睛看着马刚,又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师。黄老师也抬起头,看了看,嘴里嘟囔了一声啥,叫班长把衣服给我们。我赶紧套上衣服,马刚却没穿衣服,还站在那里哭。  那以后,马刚就再没上学,去帮着父亲放羊了。他的性格也变了,不愿和人说话,尤其是怕和人目光交接。  我回忆起少年时期的这些事,是想着找个共同的话题,拉近点距离,和马刚聊一聊。马刚却始终没怎么说话,只是含糊地应了几声。他好像忘了这些,或者是不愿提起这些事。不要说是马刚,那件事在我心里也留下一些阴影,我甚至怀疑马刚后来发生的事,也与那件事有关。  马刚跟着父亲放了三年羊,就赶上包产到户。包产到户后,土地、牛羊都分到各家各户了。马刚和父亲就不放羊了,回来种地。种地要劳力,有些人家就早早地给娃娃娶媳妇,马刚也娶了媳妇。  马刚结婚的时候,我在乡中学上学,没赶上。假期回来,听几个和我差不多的半大娃娃说,闹洞房的人把马刚和媳妇往一起拉,媳妇还大方些,马刚死活不往媳妇跟前走。晚上,有人去听床脚,说马刚卷了被子一个人睡,没跟媳妇一起睡。大人们也笑马刚,笑他不知人事。有人笑着说,这瓜娃娃还找不到蜜罐罐,要给教一教呢。也有人笑着说,这种事还用教,过些天自己就会了,说不定明年,虱子就抱上虮子了。我那时候也还不知人事,但虱子抱虮子的话,我听懂了,就是指有娃娃了。  马刚结婚几年后,却一直都没有娃娃。开始都说是他媳妇的事,马刚母亲还领着媳妇看中医,开了中药吃着。马刚自己却好像不着急,也不管。他又做了羊把式,自家的几只羊,还揽了村里其他人家的羊,凑了一大群。我假期回家见到了,他赶着一群羊,走在山路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说过的话,还有我们想象中他赶着一大群羊,甩着响鞭,威风凛凛的样子。这一幕竟真地出现了。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父亲当年拿着的羊鞭,却没有甩出响声。他跟在羊群后面,显得非常单薄、瘦小。六七年时间过去了,他并没有长大,也许是因为我自己长大了,反倒觉得他比原来瘦小了。他的模样老成了一些,但没长胡子,嘴唇周围还就原来那点细黑的绒毛。我感觉,时间对他来说,好像定格了,三年级那年,几十双目光像刀子一样,把他的一切割断了。我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却显得很陌生,不愿意多说话,眼睛也不看着我,而是看着那些羊。他赶着的那群羊显得膘肥体壮,皮毛顺滑得像梳过一样。  那以后不久,我毕业分到县文化馆工作,成了家,居住在县城。有时回去看父母,几乎没有碰到他,也很少听到他的消息,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事情最初并不严重。马刚的媳妇回娘家去,住了好些天,稍话说,不想来了,要离婚。父亲叫马刚去看看,马刚不去。父亲就去了。马刚父亲问亲家,马刚打媳妇了吗?亲家说没有。又问公婆骂媳妇了吗?亲家还说没有。问急了,亲家就说出实话。马刚父亲一听,就白了脸,说不出话来了。马刚父亲还有一招,要钱。亲家家里穷,娶儿媳妇的时候,借了马刚父亲几千块钱。亲家拿不出钱来,就只好让马刚媳妇又回来了。  媳妇隐忍了很多年,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离婚,又被逼回来,人受不了,就说出一些话来。她给一个堂嫂说,马刚不是男人,是个二尾子。堂嫂听了,把话传到马刚母亲耳朵里。马刚知道了,怕媳妇再说,叫村里人都知道了,就发了疯,拿了把菜刀,要割掉媳妇的舌头。媳妇挣扎着,没割掉舌头,却把一块嘴唇割掉了。  马刚很快被逮捕,判了刑。  那时候还兴公判,我无意中看到了马刚的公判会。  我本来是找一个朋友郭民,要他帮忙给儿子上户口。我是个书生,办事能力差,给儿子上个户口,跑了几趟派出所都没办成。郭民关系多,说他和刘所长熟,上个户口小菜一碟。我给郭民打电话,他说在广场上,叫我过去。  我并不知道广场上有公判会。到广场上,看到满场子的人,我起初还以为是有演出,外面来的大剧团的演出。文化馆的演出从来都没有这么多的人来看。我就是文化馆的创作员,但没听说有啥大剧团来演出的事。仔细看看台上,才明白是公判大会。我对公判有些反感,不想看。我又给郭民打电话。郭民半天才接了,说他在前排,叫我过去。我就往前排挤,人密匝匝的,几乎没有空隙,我这样挤,自然就招来了很多白眼。还有斥骂,挤啥挤,挤到台上去,挨枪子儿呀!是一个女人,打扮很时髦,白眼瞥了我一眼,很不屑的样子。我没想到这样时髦的女人也来看公判。更想不到的是,一个女人,抱着两三岁的孩子也来看。咋能让孩子看这样的事呢?我不由地朝那女人和孩子看了几眼。女人恼了,冲我剜了一眼。  挤到前排,没注意靠近警戒线了,一个警察呵斥了一声,还搡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了。回身看看警察铁青的衣服铁青的脸,鹰隼一样的眼神,心里有些怯,顺下眼,没敢吱声。我想回去,又怕没法给妻子说。妻子不怎么嚷嚷,但会鄙夷地看着我。每次办不成事回去,妻子都不怎么说话,只是那样看着我。妻子的目光叫我受不了。正犹豫着,郭民却找来了。见面就抱怨,好不容易在前面占了个好位置,能看得清楚,你真是的,啥事?我就说给儿子上户的事。郭民说,你真是个书呆子,今天全县的警察都在这里,谁给你上户?我一想也是,就说,那就算了,我先回去。郭民说,回去干啥?看看红火,刘所长也在那边,一会儿得空,我当面给你说说。  我听郭民要当面给刘所长说,就随了郭民回到场子里。  广场上人更多了,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些农村人。今天大概逢集,对,应该逢集,公判会一般都选择逢集的日子,人多。公判的目的,就是要更多的人看。这和演出的目的一样,只是看公判的比看戏的人多多了。人们都伸长脖子,往台上看。  台子是临时搭建的,钢管搭的底座,上面铺着竹板。大概是把哪个工地上的脚手架弄来了。台子搭得很潦草,钢管长短不一,竹板也高低不平,张牙舞爪的,像一堆柴草,随时要放火烧掉的样子。台子的形状也很古怪,有点像祭坛——祭坛到底啥样子,我也说不上,好像在哪部电影上看到的祭坛就是这个样子。  台上不是献祭的羔羊,而是站着一溜犯人,男男女女,有七八个,都手铐脚镣的,还被警察拎着。我眼神不好,看不清楚,认不出来,也不知他们都犯了啥罪。周围的人指指戳戳,议论纷纷的。郭民眼神好、消息灵,一个个指着给我看。有一个是杀夫的,有一个是贪污的,还有贩毒的、强奸的,还有一个是割女人舌头的。郭民这样一说,我这才看到马刚就站在台子上。马刚垂着头,瘦小的身子蜷缩着,但我还是认出他了。  马刚割了媳妇嘴唇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但不知道要给他判多重的刑。我看到,虽然是同台接受公判,但还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已经被细麻绳捆紧了,而马刚只戴着手铐,身后站着的警察也不一样。马刚后面站着一个,有些人后面站着两个。从这些蛛丝马迹,我感觉马刚不会被判重刑。我希望能给他判轻一些。  犯人后面有一个更高的台子,是审判台,摆成个法庭的样子,桌子上铺着紫红的桌布。审判的法官还没有上台,下面的观众都先看着犯人,说他们是观众,有些不对。他们的身份有两重,一重是审判者,后面高台上的法官就是代他们审判犯人;一重是受教者,对犯人的判决,就是对他们的警示。公判的目的大概就是杀一儆百,震慑犯罪的意思。但他们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感觉,只有好奇和兴奋。他们就是来看杀人,看热闹。看杀人的热闹,古今中外人都有兴致。  正是这一点,最叫人受不了。人们的眼光铺天盖地看过去,那些目光不全是好奇的、愤怒的、或者幸灾乐祸的,还有许多是同情的、怜惜的、或者不可名状的。但所有的目光都像刀子,刀刃闪着银子一样的光。还没有开始公判,台上的犯人已经受不住了。他们的身子弯得更低了,还止不住地颤抖。脚下的竹板跟着吱吱扭扭地乱响,像老鼠之类阴暗中的动物在惨叫。有一个犯人身子软了,腿脚立不住了,还有一股臊臭味弥散开来。我忽然想起上三年级时发生的那件事来。十多年过去了,那件事埋在心底,里三层,外三层包裹了的。但在这个场景下,却像收音机调谐了,像音响共鸣了,很清晰地浮现出来。黄老师让我和马刚光着身子站在讲台上,几十双眼睛看着我们。我有一种恐惧,还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我正难受着,法官们上台了,坐到紫红色的桌子后面。台下忽然安静下来,黑压压的人突然伸长脖子,屏息凝神地看着、听着。  审判开始了。公诉人念过罪状,法官宣判。有死刑、有无期、还有年数不等的徒刑。我不想例举他们的名字,也不想历数他们的罪行。我只是注意了马刚的刑期,十五年。恶意伤害、手段残忍、后果严重,马刚是罪有应得,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替马刚叫屈。  审判结束后,一阵尖利的警笛声响起来。犯人们被拎到卡车上。卡车有两辆,一辆车上是只戴铐子,没扎麻绳的。并排的另一辆拉的是扎了麻绳的,很显然,那辆车上的是要被执行死刑的。马刚在另一辆车上,我松了口气。  我刚松了口气,却想起一件事来。他会不会被拉去游街、陪杀场?古装戏上经常有杀头的场面。杀头之前先是游街,长长的街道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伸长脖子,踮着脚尖,表情麻木又兴奋。当然不全是看热闹,人犯押过来了,如果是冤枉的,就会有人送酒壮行;如果是罪有应得,还会有人扔鸡蛋、烂菜叶、臭鞋子啥的。不管是哪一种,人犯的目光都僵硬呆滞,死了一样。其实经过游街,他们已经死了,被众人的目光杀了。在游街的路上,被杀的是灵魂;到刑场上,被杀的只是躯体。陪杀场也一样,眼看着别人被杀头或枪毙,其实自己也被杀过一回了。  警车开动了,哇哇的警笛声响得更大了。卡车后面有许多人随着跑,兴奋地叫喊着,他们是要去看行刑。郭民也要拉着我去看,我拒绝了。  我不知道马刚那天有没有被拉去陪杀场。我问马刚,他好像也忘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跟他说其他的事,他还是不怎么说话,也没有让我进屋。他的脸上不悲不喜的,和院子里那几只山羊一样。  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只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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