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5月份那次远行,注定要对我的一生产生深刻的影响。 5月23日下午,尽管天气异常炎热,但古都南京大街上那几乎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却抵挡了不少的暑气,这使我本来忐忑的内心也沉静了许多。 从金陵饭店出发前,我就反复翻看吴俊发先生的介绍———一级美术师,专长版画和中国水墨画,为中国现代版画流派中江苏水印木刻学派创始人之一,曾任江苏省美术馆馆长,江苏省文联常委,中国美协江苏分会副主席,现为江苏版画院名誉院长,中国版画家协会副主席。其实,先生的情况我早已了然于心了,早在中学时代我就听说先生其人,并为家乡有如此艺术大师而骄傲和自豪。我曾有愿欲一睹先生风采,聆听先生教诲,可如今,距先生越来越近,我反而惴惴起来———是惧先生之威严吗?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好在同行还有四人,而且杨剑(著名书法家,江西省广丰县文联主席)与先生早有面缘,反复称赞先生是如何如何的和蔼可亲,如何如何的平易近人。 我们一行五人在江苏省美术馆大门口站定,杨剑打电话给先生家里,先生家人说先生在工作室里等我们。杨剑曾有幸在先生工作室逗留过,于是一路介绍,说美术馆特意建了一幢小楼,专门给先生和其他大师们用作工作室。 小楼就在美术馆左侧,先生的工作室在四楼。想不到我们刚出电梯,先生便已候在那里,连连说:“我估摸也到了,感谢、感谢家乡人大老远地来看我。”我细细地打量先生———先生着淡灰色衬衫、黛色长裤、布鞋,头发多灰白,背微偻,走路倒还稳健,看不出蹒跚的样子,虽呈老态,但与79岁高龄相比反而显得年轻、精神,尤其是先生的眼睛,仍然炯炯、清亮、干净,仿佛能洞悉一切。 先生的工作间不大,约15平方米,一张偌大的画桌就占了约2平方米,左边靠墙摆着两张单人小沙发和一个小茶几,一些纸张和木板占据了剩余的大部分空间。先生不停地搓手:“房间有点乱,人老了,画不动了,也少到这里了,偶尔到这里也只能是写写字……”我这才注意到画桌一边的笔架上整齐地悬着数十支我根本叫不上名的毛笔和画笔。 先生与我们亲切地拉起家常来,不断询问家乡的发展变化,不停地发出感叹。之后开始与郑卫平县长商谈在老家广丰县建设“吴俊发艺术馆”有关事宜,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我们五人中居然有一人没有凳子坐,是站着的,于是连声说对不起并匆匆走出画室。我估摸他是去找椅子了,便跟了出来,想帮忙扛着。却不料那天四楼其他门都关着,先生就走进电梯说要到一楼值班室去借凳子,我劝他不住,便随他一起下去。借到木椅后,先生坚持不让我扛,说:“您是客人,哪能让您扛着,我能行的。”于是先生扛着椅子走在前,我空着双手跟在后,望着先生颤悠悠的背影,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忽地涌自心底。此时,我豁然而悟———先生为人处世如此精细、谦恭、执着、一丝不苟,难道不也正是他艺术辉煌的原因所在吗?我本想聆听先生教诲的,难道还有什么教诲比这种身教更直接更动人的吗? 拜访过吴俊发先生后,我与杨剑君留在南京继续办差,其他人于24日上午先回江西。在南京一直陪着我们的好友汪付明、凌毓明和刘永华先生十分热情好客,见我俩有一天空隙,便执意邀请我俩到他们的家乡———安徽省马鞍山市游玩。理由有二:一是马鞍山距南京只有60公里,游马鞍山绝对不会影响我们办差;二是马鞍山虽然是一座工业城市(号称钢城),但文化底蕴十分深厚,长江三大名矶之首的采石矶是诗仙李白醉后捉月溺死之处“,当代草圣”林散之纪念馆也在马鞍山,并说“你俩一个是作家,一个是书法家,岂能过此地而不游”。我俩想想也是,加上盛情难却,便随他们去了。 付明兄将我俩安顿在钢城最好的南湖宾馆。午休后,杨剑说他在马鞍山有个叫石宾的朋友,是国内有名的画家,其作品尤其是竹画在大陆、香港、台湾和东南亚影响很大,他俩曾在一起办过书画展。我于字画本不太懂,但日前受吴俊发先生感染和影响,不知怎么的忽然对书家画家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于是当杨剑君提出要拜访石宾时,我便极力赞成,恰好石先生在家,十分钟后到了石先生的居所,先生已在楼下迎候了。我看石宾先生似乎不到50岁,但杨剑君告诉我先生早过花甲了。 石宾先生家居楼房最高一层,楼上有阁,经适当装修,用作画室,以“至砚山房”名之。“山房”甚宽,约70平方米,分里外两间,另有一小贮藏室。外间为厅,四壁悬满各种书画作品,多为先生习作,正中墙上挂一长轴国画,取材松下对弈之典,意境十分空灵、高远,画卷两侧所悬木刻对联于我印象十分深刻,内容为“酒到酣处留退步,棋临狠劫让三分”,是板桥的对子,非常好的警句。 杨剑君与石宾先生似有叙不完的旧,我只好独自参观。内间是石宾老师的画室,堆放了许多古玩和瓷器,古玩我分不出好孬,但瓷却是景德镇的好瓷。我信手翻看先生的作品,竹画居多,以我外行人看,幅幅都是好画,其中一幅顶风霜而傲然生长的《野竹》深深打动了我,尤其是两句配诗———“盆栽花卉不禁冷,窗外野竹耐风寒”,更让我感叹不已。我一下子就爱上了石先生的竹画,并产生了拥有一幅的念想,但碍于与先生乃初识,不便轻易提出索画要求,就向杨剑君说明了心意。后杨剑君代我索画,不意先生竟一口应诺:“好,我就赠你一幅竹画。”此后许久都不见先生作画,我数次欲言,又疑先生可能会以旧作相赠,方才作罢,但直到分手道别,仍未见先生提及赠画一事,我想先生定是忘了,抑或是不愿赠我以画?正猜测时,先生说话了:“我这里有些习作,都有败笔,稍后我选个极佳时间,画一幅好竹寄给你。我有个习惯,凡出画室的作品尤其是赠友的作品必须自认为是最好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要不然对不起明友,也对不起自己。”听了这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先生借故推托,定是不愿赠画予我了。 回江西后,一直忙于工作,此事也就渐渐淡忘了。半个月后,杨剑君打来电话:“石宾老师专门为你画了一幅竹画,寄给我,让我转交你。”末了又补上一句:“画得可真好!”我一下子蒙了,那一刻,我惭愧万分———人家石宾先生精益求精的治学态度,一丝不苟的大家风范,待人以诚的处世方式,竟被我以小人之心无端地猜忌和怀疑———而我,居然还有脸面向先生索要品洁质高、德馨志坚的竹画! 人的一生,必定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事,但于你的品行、修养、治学、处世有积极影响的际遇却是十分难得,而我,一次偶然的远行,竟不期遇到两位足可影响我一生的长者,实属幸事,因此,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会深深地感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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