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年间,有一户人家院子宽阔,围了篱笆墙。篱笆边种着花草,草色浓密黑绿,花朵绕墙开得灿烂。五六岁的陈藏器穿着短袄,脑后拖着一根小辫,拎着篮子采摘花朵,偶尔回头咯咯地笑。 母亲在宽广洁净的院子里捣蓝,石臼里堆满带露水的花朵。她发髻松垂,深红的衣衫显得凄凉哀艳。因了那个小小身影的映衬和点缀,倒显出一股生动的意味来。屋檐下横七竖八丢着瓦罐、木杆、竹篮等家什,她把捣熟的红蓝花倒在清水缸,用水淘。陈藏器跑过来,把新采的花朵递给母亲看,母亲苍白的脸上绽出温暖的笑。 当母亲把布袋里淘过的红蓝花绞去黄汁,又放在石臼里捣时,陈藏器已经从屋子里提出一小桶酸粟米泔水。母亲把捣好的花汁浸泡在米泔水里淘过,绞袋去汁,拿到院里的大石头上,盖了一层青蒿子,苫严实了。捂上一宿,隔天,母亲就把这些红蓝花捏成薄饼,晒干收起来。 这是幼时陈藏器的生活日常,在母亲荆钗素衣捣药的身影后穿梭,流年里都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药香,恬淡而悠远。 他的父亲是“铃医”,整天走村串巷行医,摇铃招徕病家,人称走乡药郎。红蓝花捣晒的饼就是拿来入药的。他有时走得远就借宿寺庙,有时在薄暮时分归来,脚步沉沉地解下肩挑的药囊及药葫芦。他玄色的麻布袍子有些敝旧,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肩上搭着一袭石青外褂,落了薄薄一层黄尘,平添了一路风尘的疲惫。这时,藏器总是手执拂尘,侍立一旁。父亲问一声,汤头可曾背诵?藏器点头。又问,方药可曾温习?藏器又点头,递过拂尘,转身又去捧了茶来,极为伶俐。 藏器才八岁,就跟着父辈们在大野里采药了。 有时下了一夜的雨,有矮小的藤木被风雨吹倒在地,枝丫凌乱。藏器的鞋履上沾满泥水,行走甚为不便,但仍紧紧跟着大家。因为父亲说过,医家必须要辨识百草,不能有误,事关人命之事,哪里能粗心。他点点头,将一味味草药牢牢记下。藏器话语少,但聪明绝顶,对许多相似的药草过目不忘,绝不会出错。每逢有人称赞藏器将来必成大器,父亲总是淡然一笑,但眉梢的喜悦是醇浓的。 破晓时分,母亲把雕花窗子挑开,石蓝的天光在敞开的窗口格外清亮。携着花香的清风扑面而来,从藏器的脸上拂过。母亲慢慢洒扫庭院,不断咳嗽着,她已经被疾病缠身很久了,父亲配百方而无策,总不见好转。藏器呆呆趴在窗栏上,看着父亲在屋檐下弯身熬药。 藏器走出屋门,接过父亲手里的活儿,熟练地熬药,炙炒几味常用药。母亲爱怜地说,你才十岁,怎么像个老中医似的。说完扑哧笑了,摸摸他的额头。 实际上,藏器早已能将各种本草植物入药治病。父亲白天出诊,邻居们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来求医,藏器开了方子,均悉数痊愈,药效亦不错。 多年后,藏器声名鹊起,不仅是官员,更是赫赫有名的大唐名医。他家大堂里挤满了病家,而治好了疾病回头来感恩他的人或携子叩首致谢,或响鞭不绝于耳,屋外金匾林立,室内锦旗无数,一时风光无两。 此时,他遇到了挚友祖乙。祖乙是个商人,送给他高头大马和金银财宝。藏器医术高超,学问精深,但祖乙最欣赏的是他谦虚淡然的情怀。祖乙称他为士。是道义重于生命,是倾听自己的善意,是纯粹地归于静,是保持高尚人格和信义的人。这样的人才是祖乙内心的知音。 两人倾心长谈,相见恨晚。语为心象,气格为上,彼此都有些曲高和寡、知音难寻的意思。恰好遇上,便有千载难逢的快意。隔着陌陌红尘,乍然相遇,彼此懂得,心生喜悦。 君子之交淡如水,祖乙常遣人送财物给藏器,帮他完成他的济世之道。在山林采药时,藏器寄书给祖乙,写一味花开的寂静与恬然。最深的情意也不过是像云朵一样淳朴自然,这才是高人之交。 不是所有有钱的朋友都是酒肉朋友,不是所有挂在嘴上的友情才是莫逆之交,不是所有患难友情才是牢固友情。他们的友情像水一样,淡而远,深而广。不常说起,不是生疏,而是内心早已懂得。 藏器撰写了《本草拾遗》十卷,其“茶为万病之药”论述中提出“本草茶疗”概念,疗效极好。每当夜深人静,病家离去之后,他独坐书案,把一点点心绪写给朋友,分享他的愉悦或忧伤。隔天朋友回书过来,约他抽空一叙。只这么简单,就是全部的情意。 唐朝的深夜月光皎洁,门户大敞,凉风吹拂。走廊里的蒲草席子光洁清凉。陈藏器灯下抚琴,矮矮的卷耳几案上,一壶百草茶已经煮好,祖乙正端坐席上。不用说话,一个品茶,一个抚琴,这才是君子之交。 白天陈藏器太忙了,唯有深夜才能与友人一叙。紫檀木的扇子半开着,散落在几案旁边。书房门首是唐玄宗赐他的“茶疗鼻祖”的匾额。帘子稍稍卷起,中堂挂着一幅狂草,是祖乙手书。 有清苦的药香传来,熏染了他寂静的眉目。他恍然觉得自己坐成了一株草,一朵花,被岁月捣碎了揉进唐朝的夜色里,润泽一方土地。 一生若这样过去,也很好。他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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