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旺扎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前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双崭新的雨靴,他托着下巴眺望蓝蓝的天空。 这双雨靴是旺扎的妈妈最近才买给他的。 旺扎一直没有雨靴,想拥有一双雨靴是他曾经的梦想。农区雨水多,上学的小朋友们就会穿上各式各样的雨靴,在雨中穿着油光发亮的雨靴哒哒哒地走路,有时候还会故意用雨靴溅起水花惊起旁边的小女孩们,这让他经常羡慕不已。这下好了,妈妈给他也终于买了一双雨靴。他也可以穿着雨靴在水中嬉戏,随意行走。 可是,这几天天气一直晴朗着,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平常时不时就会下雨的村寨,似乎是因为旺扎的这双雨靴,故意气他似的,连一滴雨也不下了。 旺扎家的田地就在他家附近,地势平坦,算是很肥沃的土地。母亲仁卓看着已经开始泛黄的麦浪,内心自然充满了喜悦。她对旺扎说,儿子,你闻到麦香了吗?今年又会是个丰收年。旺扎在田地边望了望天空,又看了看表情喜悦的妈妈。麦香?我没有闻到。阿妈,您觉得明天会下雨吗? 仁卓蹲下来,整了整旺扎的衣服,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仁卓说,儿子,快要秋收了,麦子正在泛黄,现在是不能下雨了。旺扎听着妈妈的话,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但他还是问了问妈妈,要是下了大雨或是暴雨,那可怎么办呢?仁卓笑了笑说,儿子,没事的,我们村里的密咒师阿卡雪达尔有办法挡住雨水和冰雹的。 原来是这样,旺扎才明白了不下雨的真正原因。他知道村里有个密咒师阿卡雪达尔,经常看到他在田地附近转悠,很少去寺院里念经,原来他是在那里防雨水和冰雹呢。雨水看来是遥遥无期了,旺扎很失望地跟着妈妈仁卓回了家。 旺扎的父亲侃本坐在灶火边一个旧的地毯上,面前放着一小瓶的青稞酒,对面的一张木桌子上放着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藏语新闻。旺扎坐在父亲边上的一个小凳子上,把本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写字。 仁卓进来,看着旺扎说,你这样写怎么能写好字呢,去那边放在桌子上去写。 电视里的新闻播完了,后面的字幕正在上升中。父亲侃本看了看儿子,说,旺扎,你去调一调电视,有没有其它好看的节目。旺扎站在那里不动,仁卓在那边的案板上调面,跟侃本说,就让他看完吧,他这几天一直要把天气预报看完才罢休。侃本看着旺扎聚精会神地等着天气预报节目,笑了笑,这孩子真是奇怪了,这么小的孩子,对天气预报也感兴趣。仁卓笑着说,他肯定是在看那个漂亮的女预报员,他连那个预报员的名字都知道着呢,他说她叫吉后茂。旺扎没听见妈妈的说笑,继续看着天气预报,他的表情由紧张变为喜悦的样子,父亲侃本哈哈地笑着。 旺扎早早起来,准备去学校。他在家里的南墙根遥望北部的阿尼秀曲雪峰,那里圣洁而耀眼,连一朵云彩也看不见。阿尼秀曲是这座雪峰的名字,也是本地的山神,据说他常年骑着一头棕黄色的牦牛,只要村里人去阿尼秀曲雪峰煨桑供奉,整个部落就会人丁兴旺,雨水充足。但谁对他不敬或是亵渎,山神肯定会很生气,会给村里带来灾难,以惩戒。有一年,有村民在阿尼秀曲神山杀了一只香獐子,那年村里灾祸不断,因为所有以这座雪峰为生的动物都是阿尼秀曲山神所有,被他保护着,谁也没有权力杀山神私有的牲畜。那位村民被部落长老们领着去雪山给阿尼秀曲谢罪,才避免了更大的灾难。旺扎当然也是耳濡目染,也就经常留意阿尼秀曲白色的峰顶,那是他修行几千年岁月的象征。只要阿尼秀曲神山顶上没有乌云,就不会下雨的,但他还是觉得要穿上雨靴,因为昨晚的天气预报里说得很明白,今天要下雨。再说了,阿尼秀曲山神的尊容无常而突变,这是村人皆知的事。 旺扎出门,去隔壁家的门缝里喊了一声,拉姆姐姐,上学了,快出来!平常都是拉姆来叫他去学校,今天他起得早,第一次叫拉姆去学校。 拉姆背着红色的书包出来,看见旺扎穿着崭新的雨靴,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旺扎问笑什么,拉姆说,雨靴是下雨的时候穿的。旺扎很有把握地说,今天要下雨,我昨晚在天气预报里听到的。拉姆笑着说,你自己看看天很晴,怎么会下雨呢?旺扎走在前面说,快走吧,天气预报是不会错的。拉姆跟着他走,时而笑出声来,但旺扎是不会在意的。拉姆算是旺扎最好的一个朋友,也是他心目中的小姐姐,他俩一直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有拉姆陪着,旺扎才会安心上学的。曾经有个小朋友在旺扎面前说,我阿爸跟我说,好好学习,以后我给你娶拉姆为妻。这话让旺扎很是生气,这怎么能行呢?他要跟那个小朋友打架,最后还是小姐姐拉姆亲自劝开了他,跟他耳语说她不愿意当那小子的老婆。因此,他知道,拉姆虽然笑他,但不是在笑话他。 到了学校,好几个小朋友冲着旺扎笑,他知道是为他穿雨靴而笑话他。但旺扎也在偷笑他们的无知,他想着,看你们到时候再笑不笑话我。但到了中午,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像蓝宝石一样。通常下阵雨或者暴雨,在村子北方那边的阿尼秀曲雪峰顶上总会出现一些乌云。即使不下雨,也能出现一些白云,可今天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旺扎有些纳闷,他有点怀疑天气预报可能是报错了,但他还是充满信心,确定下午肯定要下雨。因为,昨晚他还做了一段下雨戏水的梦呢。爷爷也曾说过,白天要发生的事情,夜里总会梦到一些蛛丝马迹。 一整天没下雨,穿着雨靴,脚太热了,旺扎把雨鞋脱了,放在教室墙边的台阶上,自己坐在旁边,看着自己快要蒸熟的脚。拉姆从另一个教室出来,到旺扎的旁边。拉姆看了看他,笑了笑。旺扎,走吧,我说了不会下雨的。旺扎穿上雨靴,有些失望地站起来,但他还是看了看这不争气的天空。 仁青老师看见旺扎穿着雨靴,就问,旺扎,穿雨靴干嘛,这么热的天气。脚不发烧吗?旺扎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嘴里说,老师好。拉姆说,我也说不下雨的,不要穿雨鞋,但他不听,他说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了要下雨的。仁青老师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还看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下雨,不一定就是我们这儿,也许在说这个地区的某个地方。昨晚我也看了天气预报,没说我们这里要下雨,你是怎么听的?旺扎挠了挠头,仁青老师过去轻轻拍了拍旺扎的头,笑着说,放学了,快点回家吧。你这么小,才八岁吧?以后就不要关注天气预报了,再说,这天气预报有时候说不准的。 旺扎和拉姆走在回家的路上,旺扎跟拉姆说昨晚明明说了要下雨的,怎么会是听错了呢。拉姆安慰说,没关系的,今晚开始看好,我也帮你看看,但动画片完了以后,我妈妈不让我看电视的。 旺扎正在做作业,母亲仁卓说,明天再写吧,明后天不是休息日吗?旺扎停下手看了看电视,电视里新闻刚刚播完,中间插播广告,他放下自动铅笔,焦急地等待着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内将有大雨,还要预防冰雹什么的。这个天气预报显然让父亲侃本有些不安,他闷了一口青稞酒,跟仁卓说,那个防雹的大炮我有些不放心,往天上用炮轰,肯定挡不住冰雹的,说不定还会惹了天龙。那年村头晋美家的麦子遭了灾,那天也是用炮轰的。仁卓说,要真是这样,你跟村民商量一下,大家一起凑点钱,去一下密咒师阿卡雪达尔家,让他保证今年的收成才是。侃本看了看儿子,旺扎正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侃本再次闷了一口酒,跟儿子开玩笑问他,你也认为是这样吗?旺扎尴尬地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又是新的一天,旺扎出门去玩。他经过门口的榆树林,直接去了村子里的晒麦场。村子里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通常都是在晒麦场上,那里场子大,又没有石头,平平整整的。旺扎走到晒麦场外墙的一个豁口处往里看有没有小朋友到来时,看见密咒师阿卡雪达尔出门,他手里拿着法器,带着一个装了牛奶的塑料瓶。旺扎平常根本不在乎阿卡雪达尔在干什么,只是对他那头笨重地缠绕着的头发会多看几眼,有一次还和小朋友们嘲讽他的头发是喜鹊窝。但今天对阿卡雪达尔的行踪有了兴趣,旺扎看见密咒师向村外的河滩方向走去,他忽然从晒麦场的豁口出来,急速地向自家方向奔去。 旺扎气喘吁吁地跑到小姐姐拉姆家敲门,刚好小姐姐拉姆出来开门。拉姆看见他红扑扑的脸蛋,就问他,是怎么回事,被狼追了吗?旺扎说阿卡雪达尔去了村外,可能是去挡这几天的雨水,你陪我去看看。拉姆说,我没有时间去看,你自己去吧。旺扎有些失望地看了看小姐姐拉姆的脸色,转身急切地向榆树林跑去。 旺扎走过榆树林,经过村寨,走向村外河滩边的小树林。这片小树林平常很少有人去,盛夏时候小朋友们才去这片小树林玩水游泳。虽说是人工的小白杨树,但经过村民长时间的禁牧,树林中已经杂草丛生,荆棘林立。他走向林中的小溪边,看见没人,就沿着小溪向上游走去,因为这小溪的上游是泉水的源头。旺扎听到有人声,他确定是阿卡雪达尔。 旺扎蹑手蹑脚地从一片杂草丛中出来,刚好看见阿卡雪达尔在泉眼处坐着。他屏住呼吸躲在一片密集的林中观察阿卡雪达尔。一会儿,阿卡雪达尔站起来,拿起那饮料瓶蹲在泉眼边,从怀中再拿出一个铜灯放在泉眼处的一个小石头上,把牛奶倒入铜灯,回到原地坐下。 阿卡雪达尔双脚跏趺,左手拿着铜铃,右手举起拨浪鼓,口中念念有词,念诵经文:“世间诸法来自因,此因皆为如来讲。何为因之一切障,释迦我佛如是说。一切恶业皆莫作,奉行善事尽积德,自净其意心无垢,此则谓之佛法也。”阿卡雪达尔念经的样子看上去很是平静,声音低沉。他时而闭眼,时而睁眼,拨浪鼓随着念经的节奏叮咚声响,期间忽而响起铜铃的脆响。旺扎看得有些入迷,忽然阿卡雪达尔从怀中拿出羊腿骨一样的东西,吹了三下,声音怪里怪气的,但有些恐怖。旺扎听着浑身不自在,像是有虫子进入后背似的。阿卡雪达尔发出帕德!帕德!声音的时候,忽然有人将一只手放在旺扎的肩膀上,旺扎吓得面如土色,往后看去,看到了小姐姐拉姆。拉姆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旺扎说,吓死我了,你怎么来了?拉姆说,我怕你一个人害怕嘛。 阿卡雪达尔又开始念诵起经来,这次急切而响亮。拨浪鼓急急脆响,铜铃叮铃铃。帕德!舍身布施大慈悲,我为众生成就佛,过去佛陀未度者,布施功德当解脱,此等善业为福报,成就般若波罗蜜,众生无二无分别,一切解脱入净土。 旺扎看着有些恐惧,跟拉姆说,我们还是走吧,我有些害怕。拉姆的右手按住旺扎的肩膀,说,有我在你就不用怕的,我们再看看。 这时,阿卡雪达尔站起来走过去,将铜灯中的奶子倒入泉眼里,清泉顿时变成白色了。阿卡雪达尔坐回原地,再次吹那个腿骨。拨浪鼓更加急切,铜铃更加清脆起来。 三界之净土,三世大悲客,遍布无尽食,法性显神通,施舍与供品,回向无尽藏。嗡嘛呢呗咪吽!嗡嘛呢呗咪吽!帕德!帕德! 阿卡雪达尔在说“帕德”这个词的时候,声音明显有些奇特,这让旺扎觉得他早已经发现他在这里了,故意用“帕德”这个声音来吓唬他。 旺扎忽然起身拉起拉姆的手,说,快走吧,我有点害怕。 旺扎和拉姆从树林出来的时候,旺扎的脸颊还是红红的。拉姆笑道,真没本事,人家只是念经嘛,你怕什么呢?旺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其实我是不怕的,我怕你吓着,我是男子汉嘛。拉姆哈哈大笑起来。旺扎尴尬地说,快回家,我肚子也有些饿了。 黄昏时候,旺扎看到父亲带着一些礼物和哈达要出去,就问,去哪儿?父亲说去阿卡雪达尔家。旺扎说我也要去。你去干啥?家里呆着吃饭。但旺扎还是跟着父亲出了门。 阿卡雪达尔家的大门旁边有几个孩子在玩,父亲说,你就在这儿玩吧,我进去一会儿就回来。 旺扎和孩子们玩着,但时不时地看看阿卡雪达尔家的大门。他知道这次父亲就是为防雹的事情,他有些相信阿卡雪达尔的能耐,但也不信他有百分百的把握。因为他听说,有一年阿卡雪达尔自己家的麦子也被暴雨打过。 父亲出来了。 儿子,回家吧,天马上就黑了。 阿爸您先回吧,我再玩一会儿就回家。父亲看了看玩耍的孩子们,向自家方向走去。 旺扎推开阿卡雪达尔家的大门,看见院子很小,房子也很破旧。 阿卡雪达尔从一个小门里出来,看见旺扎有些好奇。他笑了笑,嗨,小朋友,你是侃本的儿子吗? 是的。 你阿爸刚走,快点回家吧,天马上黑了。 旺扎看了看阿卡雪达尔,低下头,问道,这几天有暴雨吗? 什么什么?哈哈哈,你个小屁孩,还管天气呢。 有吗?旺扎坚定地问他。 明天应该有暴雨,不过,我可以防止的。 真的可以挡住暴雨? 当然是真的,不是我在挡雨,而是我的护法神。阿卡雪达尔很认真地说。 护法神?旺扎不解。 护法神嘛,就是我信的世间神,保护我自己的神。 旺扎还是有些迷茫,他的护法神能胜过山神阿尼秀曲?但他还是说,好,那我回家了。旺扎转身出门,阿卡雪达尔看着旺扎小小的背影,摇了摇头。 星期天的早晨,旺扎看了看北方的阿尼秀曲雪峰,峰顶上云雾缭绕。他很开心地拿出雨靴,找出一块破布,把雨靴擦得干干净净。 中午时分,阿尼秀曲雪峰顶上终于冒出黑黑的一大片乌云。旺扎急忙跑到隔壁家,喊了小姐姐拉姆。干啥?今天是星期天。旺扎拉住拉姆,走到一边说,知道吗,今天要下暴雨。拉姆看了看雪峰那边,说,暴雨说不上,可能会下雨。 旺扎说,阿姐拉姆,今天你再陪我去看看阿卡雪达尔。 你每天跟着阿卡雪达尔干什么? 旺扎悄悄说,他要是挡住了这次的暴雨,今年我就穿不上雨靴了,只能等到明年。拉姆嘎嘎嘎地笑个不停,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想当密咒师呢。 旺扎和拉姆走到阿卡雪达尔家附近,装着在玩耍。一会儿,阿卡雪达尔出了门,他穿着类似出家僧人的袈裟一样的法衣,他那笨重的头上缠着绛红色的头巾,手里什么也没带。阿卡雪达尔看了看北方的阿尼秀曲雪山那边,乌云已经向四周扩散,正向村子这边移动。 旺扎说,得跟上他。 先别动,看他去哪里。 阿卡雪达尔并没有去村外的树林,而是经过村外的麦子地,向村子北边的小山头方向走去。 旺扎和拉姆悄悄地尾随着他,但他们只能远远地跟着,因为村北边没有可以遮挡的树林,只有大片的麦子地。旺扎还小可以隐蔽,但拉姆是藏不住的,她长得有些高了。 阿卡雪达尔登上了那个小山头,他坐下来,对着北部的乌云开始打坐。 你觉得能挡住暴雨吗?旺扎用肩膀推了推趴在他身边的拉姆。拉姆说,今天这天气,恐怕挡不住了,你看看这乌云,越来越厚了,而且是一大片。旺扎说,小姐姐你懂得真多。拉姆说,别说好话哄我,我看我们回家吧,一会儿下起大雨躲也躲不及。 雷声开始隆隆作响,乌云向村子这边压过来。旺扎和拉姆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小山头附近,他们看见阿卡雪达尔站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抛石器甩起来,啪啪地向乌云方向抛去,但暴雨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继续向这边压来,天地开始有些昏暗了。 拉姆站了起来,拉了拉旺扎,快,马上要下雨了,我们走。旺扎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有些散散落落的雨滴开始飘下来,旺扎指着自己肩膀上的一滴正在渗透的雨水,兴奋地喊,小姐姐,看看,这是雨滴,走,我们回家! 旺扎和拉姆穿过村头的麦子地向家里奔跑的时候,雨滴已经跟上了他们的步伐,这个飘着麦香的秋季,似乎真要下一场暴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