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闹市一拐,立即进入一条树荫浓密的小街,才几十步之遥就安静得天荒地老,真让人惊奇。 我去访问雅典人文学院的比较哲学博士贝尼特女士,一进门就约好,她讲希腊语,我讲汉语,由尹亚力先生翻译,用两种古老的语言对话,不再动用第三种语言。 她现在主要在研究和讲授易经、孔子、老子、庄子,我问她何时何地开始学习中国古代哲学的,她说是十几年前,在意大利。学的是东方哲学,从印度起步,落脚于中国,这是多数同行的惯例。 她立足于希腊古典哲学,对中国哲学反而有一种旁观者的清醒眼光。她认为希腊哲学的研究重心是知识,中国哲学的研究重心是人生,一开始研习,怎么也对不上日径。等时间长了,慢慢发现,先秦智者中,最符合国际哲学标准的是老子,他有本体论的内核,而其他则比较具体和狭窄。 我感兴趣的是,希腊有多少人研究中国哲学,她说极少。我说中国研究希腊哲学的人却很多,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学说在知识界是常识。她说是因为希腊哲学已成为整个西方哲学的基础,而中国哲学还是内向的。 我问她,在她的希腊学生中,对中国哲学感兴趣的多不多。她说越来越多,但又越来越趋向实用,学周易为了看风水,学道家为了练气功。 我说在中国也向来如此。兴盛的是术,寂寞的是道,因此就出现了学者的责任。但是弘道的学者也永远是少数,历来正是由少数人维持着上层文明。 她深表赞同,给我递过来一杯鸡尾酒。 她以希腊的立场热爱中国与中国文化,认为这是“同龄人的爱,再老也理所当然”。 书架上有很大一部分是有关中国的书,英文居多,也有中文。还有一些瓷器,瓶底上都标明是明代或清代的,但她说一定是假的,只是保存一种与中国有关的纪念。其实,依我的目光,写有《岳阳楼记》全文的瓷瓶,倒大半是真品,因此劝她不要随手送掉。她的书架上还供奉着几片从北京天坛、地坛捡的碎琉璃瓦,侍候得像国宝。 “真是捡的?”我问。 “真是捡的。”她回答地诚恳。 让我一时难以接受的是,她养着两只小龟,一雌一雄,雌的一只居然取名“女娲”,雄的一只取名“伏羲”。她说自己特别喜欢它们,因此赐予最尊贵的名字。她把女娲小心翼翼地托在手掌上,爱怜万分地给我看,又认真地向我道歉:伏羲睡了。 问她女娲和伏羲是不是一对,她说:它们还小,等长大了由它们自己决定。现在让它们分开住,女娲住在贮藏室,伏羲则栖身卧室的床底下,男女授受不亲,儒家的规矩。 不管怎么说,在这巴尔干半岛的南端,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留下过脚印的地方,每天都会响起无数次甜蜜呼唤女娲和伏羲的声音,虽然在我听起来实在有点不对劲。 (节选自《千年一叹》,有改动) 本文选自余秋雨先生的《千年一叹》一书,记录了作者穿越数万公里考察伊斯兰文明遗迹的经历。全书在当代人的心中被誉为“世界文化史”,但作者却从没忽视过中西文化的交融,进而彰显了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 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本文就是中华文化被西方瞩目的例证。文中讲述的对话经历有点让人忍俊不禁,作者在最后也说“听起来实在有点不对劲”,但不同文化都有其价值所在,在当今信息快速交流的时代背景下,中国在吸收、强大的同时,世界也在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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