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程度上,文学和绘画有其共通的一面,那就是皆执着于为人画像。画家用的是画笔,而作家用的是钢笔或键盘;绘画用画面说话,文学用文字表达。然而,绘画和文学,毕竟萌发于不同的艺术根系,决定了两者之间必然既有交织,又有分叉。画面比起文字,更直观,更具象;也更狭小,更局促,受限于尺寸之间,止步于表皮之浅,难免显得过于以点带面了。文学没有绘画那么一目了然,却更委婉,更含蓄,更深邃,更博大。绘画是一盏聚光灯,而文学则是一台探照灯,能洞穿人目力无法抵达的角落,能发现潜伏与隐匿的“敌情”,并将人与物事的里里外外,像发掘古墓那般,坛坛罐罐地掏挖出来。也就是说,文学不但要展示西瓜之皮,还要展示西瓜之瓤;不但要给人画像,还要给人画魂。 文学反映的主体是人,事件也好,物件也罢,都不过是用以陪衬人烘托人的道具。然而,世间的人,无一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皆为父母所蕴育生养。人的生物学来源,决定了人与生俱来不可能是孤立的。哪怕一个自闭患者,整天闭门不出,不与外界产生任何关联;但他与父母及其兄弟姐妹的血亲关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斩断和根除。站在这个角度审视,就会发现每个人其实都生活在枝枝蔓蔓里,相互牵挂着,纠缠着,难以金鸡独立。于是要书写某一个人,就不能对萦绕其身勾连错织的旁支,置若罔闻。这些旁支,构成了人生存网络的背景图案,是人所依赖,所倚重,又所烦厌的。人的选择余地常常都是有限的,于是选择就多为被动型的。基于此,才生发出了这样或那样的矛盾冲突:人与环境的抵触,人与他人的冲突,人与自己的博弈——人最难的,恐怕就是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从而战胜自己——集聚的矛盾若无法消解,很有可能演化为一幕幕带有悲剧色彩的连续剧。生活中的精彩剧目,如果被悉数采撷,并得以呈现,就会转化为文学中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在相当意义上,正是现实土壤里的剧烈冲突,才成就了叙事文本的丰饶与饱满,也才使得文学世界由单调变得斑斓,由平面化变得立体化,由笔直平坦变得千折百回,由寡淡无味变得五味杂陈。有一句话叫“社会不幸诗人幸”,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社会的动乱,引来社会成员惊弓之鸟般地担惊受怕,乃至于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但却成批量地繁殖出层叠堆积的写作素材。法国大革命是血腥的,暴力的,导致多少头颅落地,多少鲜花凋零,但它促成了《悲惨世界》这部巨著的巍然高耸,也奠定了作者雨果的泰山屹立。 人是泥坯,环境是模具。泥塑的样态,取决于模具,而不是泥坯。环境塑造着人,人也在抵抗着环境。人与环境博弈到末梢,大多是以人的败北而收场。鸡蛋身体脆弱,力量微小,一旦与石头相遇,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节节退让,绕道而行,不和石头直接磕碰。同一片枝头的树叶,夏天翠绿,秋天枯黄,冬天飘落。人也一样,遇到好的时代算是走运,遇到不好的时代算是倒霉。气候的冷暖无常,催生出生命形态的千差万别:有人开花结果,有人踩雷阵亡;有人生机盎然,有人自生自灭……文学的使命,就是将社会的潮起潮落与人生的花开花谢,予以吸食与消化,并以其独特的方式吞吐出来。不要漠视与忽视那些微不足道的物事,因为任何一粒石子,都是地球的一部分;任何一个人,都是人类的一分子;任何一片云彩,都在孕育着雨水;任何一股微风,都在传递着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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