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读旧书。 在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一本老版的《红楼梦》,书页泛黄,翻动起来有种绵软的温厚感从指间滑过。 不经意地翻,不经意地看,第六十八回写那“凤姐方下了车进来,二姐一看,只见头上都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掐银线的褂子,白绫素裙”。 一直对凤姐的穿着未作多想,虽然这近乎周身的素白和“凤辣子”不太相称,但想着她是去姑子庙进香,这样的打扮也是正常。无意间,却看见行间几句铅笔小注:月白色,带淡蓝色的白,因近似月色,故称。 这细节一变,那画面也不同了。她柳叶弯眉,目横丹凤,是早春斜生的一枝桃花,被一身青蓝衬托着,又凛凛然有了硬气,若九秋之菊。 月白色,名为白,却似蓝,让我好奇。仔细去查,说那月白本名“月下白”,并非形容月光一样的亮白,而是指白色在月下所呈现出的泛蓝的颜色,古人培育出一种叫“月下白”的菊花,《博物汇编·草木典》云:“月下白,花青白色,如月下观之。” 顶好的颜色,或许要闭上眼去看。 闭上眼,不去联系任何画面或者注解,也不去靠拢任何一种心情。只是在心里,默念—— 月,白。 两个字,如两颗琉璃子,在唇齿间化开,透骨清凉。 无边无际的白色,漫过海角,与天相接。皎皎空中孤月高悬,流泻的月光搅动初始的混沌,然后视野开始被淡淡的蓝色弥漫,似苍凉的歌声不断不觉。 唱罢了千年,深雪覆盖了恋慕夜色的幽昙,白衣少年弃了竹笛,而此时,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有月白,在时光的眷顾下风骨犹存。 那颜色,在历史的缝隙里留下永恒的印记,像传说般缥缈,又似无处不在。 友说,“宋代五大名窑”——汝、官、哥、钧、定,汝窑独居其首,弥足珍贵。汝窑瓷以天青、天蓝、月白色为主,朴素的单色却有着独一无二的端庄典雅。 那些绘在瓷面上的花蝶和仕女,在一团和气的色泽里,有种亲切的细腻。汝窑瓷不同,它稀少而低调,冷清清地独立在繁华之外,蓦然回首,只见灯火阑珊的孤寂。那一抹若有若无的蓝,淡定地蛰伏在目光的边角,如水墨画中韵味深长的留白,会在最不经意的瞬间,优雅地推开你的心门。 一件汝窑,一盏月白,不见再多一笔的修饰。这是古典文人的审美格调,用淡到极致的傲骨独秀一枝,你若不赏,它绝不挽留;你若懂得,它便告与你万语千言。 云收了,风清了,一滴泪水穿过月光的缝隙滑落,把空白的生命点上薄蓝,用一生的光阴将它晕染开来,从此白色的灵魂上,覆盖的都是淡蓝的思念。 某日去西湖,正遇上细雨蒙蒙,不一会儿云消雨霁,天空,湖面,都笼上一色的青蓝。恍惚中遥望,竟忘记了收伞,目光像穿透了那眼前的蓝直到遥远的天涯之上,想象着太阳落下,一颗心返璞归真为无爱无嗔的素白,映照着月光的温柔。 此一瞬,暮雪掩千山,仿佛悟到了一场月白色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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